[真琴生贺] 《木偶情人》
#2013年真琴生贺
1 Day
破晓时分在外游荡的人,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纵情一晚的倦怠,疲惫麻木的落寞,还是转瞬即逝的清醒呢?
即使是在感情外露,外向又奔放的异国,人们脸上的表情也不过是快乐与不快乐的分水岭,并且大部分,都倾向于不快乐的天平。
在这些被相机锁定的表情之间,他却遇见了一张特别的脸。
容颜俊俏,而表情却是冷淡而置身事外的一种寡淡。
仿佛是一片空白。
没有情绪的空白。
尽管那个人插手同伴们的工作,带着警惕而略带警告的眼神瞪着人时,都表明这个人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个有情绪的普通人。
但那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依然没有褪去。
他试着去接近这个年轻人,遭到了抵抗,无言的。
对方对自己和同伴们的行为表示无法理解,即使后来意外发现自己和他同是日本人也没能立刻打消他的戒备。
他无奈得耸肩,的确一个日本人跑到遥远的俄罗斯街头帮人免费拍照,听上去就是件有些荒诞而不可思议的事。
何况他还穿着极具当地特色的夸张而滑稽的布偶装。
为的也只是能令愿意拍照的人一展笑颜。
这种类似于行为艺术的举动,即使是用母语解释,大概也无法消除它带给别人的那种突兀而抽象的印象。
然而那个年轻人却在戒备和不理解的状态下,接受了这个行为。
甚至愿意配合,让这些奇异的布偶们拍一张照片。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想,那种置身事外,仿佛木偶被操纵般的顺服,让他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得奇特。
那种顺服有着无可奈何然而却异常冷淡的感觉。
但很快,他又不得不对这个人感到焦头烂额。
对方提出要看自己藏在布偶装底下真正的样子,眼神任性而坚定,否则就不给拍照片。
同伴们三三两两退到不远处的角落里,蹲着或坐着,有几个干脆把厚重的布偶头套取下来,露出了年轻而快活的脸。
而他,只能站在路口中间,跟这个奇特的年轻人对峙。
“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脸?”年轻人问。
“为什么想看呢?”他反问。
“你能看见我,而我却看不见你,不觉得这不公平么?”
“只是因为不公平而不是因为好奇吗?”他笑了起来。
隔着布偶传来的笑声闷顿,却仍能听出那其中的爽朗,在寒冷的异国街头,有种异样的亲切随和。
也许是被笑声里的随和鼓动,那个年轻人安静了几秒,随即伸出手,意图取下面前高出自己几公分的布偶的头套。
他没有挣扎,任对方触碰自己。
稍微的迟疑之后,那个人“唰”得取下了滑稽的布偶头套,对上了那里面满含温润笑意的双眼。
装在布偶里的,是个高大英俊却异常随和的男孩子,弯着笑意融融的眼睛,茶色的发在晨曦来临之前的幽暗光线里依然柔和。
他故意笑着抱怨:“哎呀,被看到了,或许会有些麻烦呢。”
而对方只是微愣了那么一下,随即也露出了极淡的一抹笑颜:
“没关系,不管多记忆深刻的脸,到了明天,就什么也不会记得的。”
他那时不太明白那话里的意思,依稀感觉到的,只是那双蓝色眼眸里一闪而逝的失落。
2 Day
他在撒谎吗?
看起来不像。
对方的眼神里明白得写着“我不认识你”的陌生和警惕。
所以当自己问“还记得我吗?”的时候,那人诚实地摇头。诚实到让自己觉得有一点点伤心。
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明明只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他带着思量的目光忧郁得注视着对方。而对方不为所动,蓝色眸子里的警惕不减。
“啊,”他想到什么似的,主动拿下了戴在头上的布偶头套,露出真实的样子,笑问,“这样呢?有没有想起来?昨天你非要看我的样子的。”
对方不发一言。
“其实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似乎都没有告诉对方的名字,虽然说大家还不认识,不过既然是同胞,通报一下名字还是可以的,我叫橘真琴。”他兴致勃勃得说着,在看到对方的表情时,这种热情消退了下来,他缓缓地问,“还是……不记得吗?”
对方却在这一瞬间被触动到了什么似的,蓝色眼眸波光潋滟,却很快掩了下去,只低声得回答:“抱歉。”
橘真琴抱着布偶的头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掩去情绪的半阖的眼,笑了笑:“原来你昨天说的是真的。”
“到了第二天就什么都会不记得的这件事。”
对方终于抬起了头。
布偶柔软的大脚掌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声。橘真琴穿着那一身厚重的布偶装,姿态憨然得跑去买了两杯咖啡,回来时,身边跟着拍拍他摸摸他的孩子。
笑着回应了那些孩子,橘真琴走到路边的木质长椅上坐下,将咖啡递给旁边的人。
那人低声道谢,一手接过咖啡,一手抱着布偶的头在膝上。
咖啡的热度透过纸杯源源不断得传到掌心,熨帖着冬季被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
橘真琴坐在旁边,那一身柔软而厚重的布偶将整个人衬托得分外柔和温暖。侧面看过去,甚至看到了他微微汗湿的鬓角。
也许正是这个人让人无法抗拒的温暖,才会让人不自觉地敞开心扉。
昨天大概也是这样吧。开口之前,他想。
“你知道古德菲尔德综合症吗?”
橘真琴微微讶异得侧首:“记忆障碍吗?”
“对,颞叶受伤所导致的在睡眠期间无法将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的那种病。记忆永远停留在出事之前,以后无论发生什么,睡一觉,就会像自动清除一样什么也不记得。所以我,不记得前一天发生的任何事。”
“几个小时之前,当我睁开眼我还觉得自己是在16岁的夏天,兴高采烈得要去参加社团。然而现实是我离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四年,现在是俄罗斯寒冷的冬天。”他弯起嘴角,苦笑的弧线蔓延。
“朋友每天都会在我刚醒来的时候告诉我,时间已经过去很久。那个夏天早已结束。每天我接触的第一个词大概就是,古德菲尔德综合症。也许每一天我都要重复了解着那个病症。然后,在第二天到来之后却又全部忘记。”
“也许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人,而那个时候,我却不知道16岁以后,我过了怎样的人生。”
“就是这种停滞不前的记忆,每天每天都要重复。没有疯掉,大概是我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他如此自嘲。
“没有……例外么?”半响,橘真琴轻声问。
那人摇了摇头:“也许有时候我会倔强得想,一定有什么我可以记住,比如一个特别的人,一件特别的事,就是此刻,我也依稀这么觉得。但是……”
他低头转着手里的咖啡,笑了:“除非用写的,否则我什么都不记得。”
“这样的每一天,真的有意义么。”轻声呢喃消失在唇齿轻叩杯沿的时刻,橘真琴看着对方低阖的双眼,终于明白第一眼看见这个人时那种冷淡的置身事外的感觉从何而来。
无法形成记忆大概意味着无法掌握自己活过的时间。对自己的一无所知,就如同是置身自己人生之外的看客。
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没有疯掉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一种努力和坚持。
然而,活着这件事,并不是只存储在自己的记忆当中而已。
橘真琴放下手里的咖啡,用宽大而柔软的布偶爪子轻拍着对方的头顶,一下一下,轻柔而安心。
“会记得的。”橘真琴说。
“什么?”
“你的事,会记得的。即使不是你的记忆,也总是会有人记得的,所以啊,它并没有消失。只是,它藏在别人的记忆里。那会变成连你都不知道的秘密。”
橘真琴笑起来时,周身都是暖意,他暖融融的眼睛里似乎有无穷尽的温柔和耐心。
这种温柔透过语言,透过他弯弯的眼睛,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那方天地。
“是吗?”对方蓝色的眼睛里终于浸润了一层暖意。
“是啊,你看,就算你不记得昨天的事,也还有我记得。”橘真琴笑着回答,“我们相遇过这件事是存在着的,它不在你的记忆里,是因为它被放在了我这里。与此说明,你消失的那些记忆,都放在了那些跟你有关的人那里。这样想,会不会好些?”
“……会吧。”他勾起唇角,即便依旧笑意浅淡,却跟之前的意义大相径庭,“我也突然发现,不记得也许也并不全是坏事。就比如,如果想做一些超级不好意思的事的话,可以完全没有负担,因为明天我就不记得了。”他抬首,看着不明所以的真琴,笑了笑,“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想要拥抱一个人的感觉。
也许出自感动,也许只是为了表达感激,也许只是单纯觉得那毛茸茸的布偶有着吸引人去拥抱的触感,无论如何,他想要抱抱,这个在寒冷冬季,给过他温暖的,名叫橘真琴的人。
即便明天自己就会忘记,但如果真如他所说,记忆保管在对方那里的话,他希望,至少橘真琴能记得。
拥抱的触感很柔软,鼻尖充斥着的是布偶特有的布料的味道,隐约的,还有从脖颈处散发出来的,真琴的气息。
高鼻梁深眼窝的行人,纷纷侧目看着路边长椅上两个东方脸孔的年轻人,一个以近乎半趴的姿势扑在另一个穿着布偶装的人身上。
他们猜测那或许是久别重逢的友人,又或许是感情甚好的兄弟,再或者,是甜蜜热恋的伴侣。
种种猜测之下,都辅以一个了然的笑容。
这个画面,同样存在了这个冬日早晨,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那些人的记忆里。
3 Day
橘真琴接到经纪人的电话时,明白自己的假期就快要结束了。
当红模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恨不得被经纪人换算成可以工作的时间表,能如此逍遥自在度过几天假期,实在不易。
所以不声不响得独自跑到遥远的俄罗斯,晃荡了几天之后,干起了街头布偶拍照的行当来。和他一起的几个年轻人原本是当地木偶团的演员,因为剧团解散,在找到下一个东家之前,开始了穿起布偶装在街头帮人拍照的行当。
他们说这是观察路人表情和传递快乐的最好方法。
橘真琴觉得有趣,自愿加入了他们。
在假期倒数第三天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
那个人在凌晨的街头偶然闯入了他的视线,那种奇特的冷淡的气场让橘真琴无法不去注意他。
冷淡又任性,漂亮的眼睛里总是交织着这两种情绪。
让对方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对方却对自己说,不管多记忆深刻的脸,第二天都不会记得的。
那时候,橘真琴以为对方不过是开个玩笑。第二天再次相遇时,他终于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他们在路边的长椅上谈论关于古德菲尔德综合症,谈论关于记忆的消失和存在,谈论无法再生记忆的人生。
对方倔强的自嘲里透露着无能为力的无可奈何,置身事外的冷淡里包裹着长久的坚持和努力。
混乱和无力席卷的每个早晨里,这个人是怎样让自己平静接受日复一日叠加着的他所不记得的那些时间呢?
橘真琴无法想象。
他所能做的,只是用柔软的掌心一遍遍轻抚着对方的头顶,他一直觉得,那样的动作会给人带来安心,就像小时候自己的弟弟妹妹害怕或者沮丧时,自己所做的那样。
尽管对方看上去并不会比自己小太多,橘真琴还是这么去做了。
隔着布偶厚实而柔软的布料,对方并不反感这样的碰触。陌生人之间的亲昵,隔着这样的距离,正好。
不会太过亲近,却能传达己方心意。
后来的拥抱也是如此。
说不清那只是纯粹的关心还是留有空间的暧昧不明。
或许只是一个人记得的,两个人依偎过的体温。
没有交换彼此的联系方式,大抵也只是把这段相遇当做异国之旅里的一道奇特风景。
于他于己。
于往后。
虽然在最后分别的时间里,他告诉了橘真琴“七濑遥”这个名字,给这段插曲赋予了一个归属的信号。
如若想起,将不再是橘真琴遇见了一个陌生人,而是橘真琴在这个地方,遇见了七濑遥。
橘真琴和七濑遥度过了短暂的早晨。
七濑遥将自己与橘真琴的记忆放在了橘真琴这里。
橘真琴对七濑遥说:“关于你的记忆,我会记得。”
七濑遥对橘真琴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一切因为有了名字而有了全新的意义。
在有人忘记之后,有人醍醐清醒。
从兜里掏出随身便筏的时候,掉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
翻了翻便筏,并没有找到和这张纸有联系的记录。
七濑遥只好去问随行的渚,渚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并且严肃得表态,再也不会放着遥一个人乱跑。
之前两天遥去了哪里,他自己已经全然忘记,寥寥数语的笔记里只提到了布偶和不成句的词。
另外就是那张写着地址的纸。
这次外出取材的工作基本都完成,渚为了看着遥不乱跑,答应陪他去纸条上那个地方。之后就要准备回日本。
纸条上的地址不过是离酒店不远的一个路口,步行过去,看到的只是空空的街道和行人。
他在这里遇见了谁呢?又把谁忘记了呢?
渚跟在遥身后,走神得想。
忽然从街口走出来几个颜色鲜艳造型夸张的布偶,他们看见遥,兴高采烈的同时又有几分遗憾。
遥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没有立刻就觉得不耐烦。
初次见到这群家伙的人,总要怀疑他们的身份,并且对他们怪诞的行为保持几分警惕,而遥超常的淡定,让渚觉得不可思议。
但即使去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遥没有之前的记忆。
那群奇怪的布偶给了遥一张照片,渚凑过去去看,只是普通的合照。照片里是这群奇怪的布偶和两天之前的遥。
遥看着照片,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
渚立时明白,遥依旧想不起来,他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按照那个地址找来,是心血来潮还是冥冥之中的指引,遥不知道,渚更不可能知道。
唯一确信的,只能是遥在这里遇见过什么人,然后,遥曾经也许希望过,可以找到些什么。
但事实只能是一场空惘。
如果记忆无法保存,很多事,只能不执著去找比较好。
渚微微叹了口气。
收拾完行李并且去跟布偶同伴们告别时,被告知两天前那个东方小伙子过来拿走了照片。
橘真琴有些惊讶。
他没想过七濑遥还会记得要照片这件事。
但随即便想到,七濑遥有随身带着便筏记录的习惯,也许是记下了这件事然后照做而已。目的不同,代表的意义自然不同。
详细查阅过古德菲尔德综合症的真琴,对七濑遥的行为实在不存在过分的幻想。
即便他承认,七濑遥是个相当特别的存在,但他也无法立刻下决心去寻找这么一个人,况且找到之后又要怎么做呢?
再次接到经纪人电话时,橘真琴已经在机场候机。还没回到日本,经纪人就已经在告诉他回去之后的日程。
有些意外的,经纪人居然接到了多拉马拍摄的工作,虽然只是迷你作,但夏日青春竞泳和羁绊的题材,就已足够让人期待。
橘真琴微笑着应了几句,在听到合作演员的名字时,却当场愣住。
经纪人仍然絮絮说着:“那个七濑遥啊,也是个新人,平时低调得很,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多资料,不过听说不难相处,你们合作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有他的照片吗?七濑遥的。”
或许只是同名?
“你等等,我找找,啊,有。”
“传给我看看。”
会是你吗?
“好了。”
打开mail。
熟悉的任性又冷淡的眼睛。
确实是那个七濑遥没错。
橘真琴看着照片里那个人的样貌,复杂的心境不复清明。
他看着机场外灰蓝的天空,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我们之间,会如何呢?如果那注定不是一场短暂的邂逅。
良久,他微微弯起了嘴角,扫除了心间疑虑的阴霍——
不论将来如何,现在可以确定的心情是,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那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情。
虽然那是你,忘记的部分。
遗落在这里的记忆,终究不可能只单单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是吗?
橘真琴戴上眼镜,开始阅读经纪人传过来的电子脚本。
为未来思考良多也许是这个男人向来的习惯,但为担忧的事疑虑不前却不是他的作风,这个男人即使是面对自身恐惧的事物都能选择迎难而上,何况只是未来不明的一个意外。
候机室外的停机坪上飞机起起落落,无垠的天空尽头苍茫空旷,然而,那里终究有一个你想要到达的地方。
只要前往,必然相遇。
与命运之人。
FIN